【修葉蘭生賀】恭喜你成為今日的壽星 ( 11.2 )
「恭喜、恭喜,生日快樂啊!怎麼辦?我沒準備禮物耶。是說,壽星是誰啊?」──修葉蘭
「啊?你知道?不就不是──」──范統
「給我閉嘴。」──那爾西
「啊?你知道?不就不是──」──范統
「給我閉嘴。」──那爾西
一名打扮華麗的稀客穿梭在聖西羅宮內。
飄揚的紫色披風、英挺的凜然身姿、與西方城居民截然不同的黑髮以及那英俊瀟灑的外貌無一不吸引眾人的目光。
那個人正是修葉蘭,現任的梅花劍衛。因為做為外交官被長期派駐到東方城,所以很少有機會可以在宮內看見他的身影,大多數的官員和他也頂多只有遇到高層禮貌性打招呼程度的互動而已。
此刻,修葉蘭不知為何被代理皇帝召回而暫時離開工作崗位。
不如他平穩的步伐,他的內心其實十分混亂,和弟弟見面的莫大雀躍以及依舊不知道該用何種態度見對方的徬徨,這兩種相互矛盾的心情不斷拉扯著。
這突如其來的召見讓修葉蘭有種「啊。又要面對現實」的無力感。
但是不管怎麼說,這是弟弟難得的邀請更是上級長官的命令,他不去除了對不起自己之外,也沒有拒絕的權利。
到達和目的地只隔一扇門的距離,剛剛一路上努力建立好的心理準備瞬間瓦解。
原本要敲門而伸出的右手停滯在半空中微微顫抖著。
果然還是會害怕,害怕自己會不小心在開玩笑之餘道出暗藏在心中的秘密。
過去曾希望對方不存在,或者是其他不可告人的事情。
這些都是不可以被他知道的禁忌。
明明之前都已經好好面對過了,事到如今我還在害怕什麼?這種想向後退一步馬上逃開的感覺是怎樣?修葉蘭忍不住對如此怯懦的自己感到哀傷。
反正上次都豁出去過了,我也沒什麼好怕的!我現在不突破這個心理障礙,我以後要怎麼開心地去見那爾西呢!我不想每次見我親愛的弟弟都需要像這樣搞得自己要死不活的!
修葉蘭對自己做完了內容有些莫名的精神喊話後,深吸了口氣,移動滯留已久的右手敲向了門扉。
叩叩。
「進來。」門後傳出毫無贅字的命令句。
果不其然,率先映入眼簾的是那爾西改著公文的認真模樣。
從窗邊斜射入的陽光兀自進入修葉蘭的視線中,對他而言是稍嫌刺眼,但這卻恰好為這個略顯莊嚴單調的空間灑滿了黃金般的亮麗色彩,配上氣質不凡的那爾西,一切都如童話故事中那樣地夢幻、美麗,他覺得自己這樣莽撞地闖入似乎不小心打亂了這個平和的光景。
其實是很想靜靜得看著對方,等他休息再搭話的。
其實他還想再沉澱一下心情,然後再出聲的。
但這只是個人的奢望罷了。
而且久久不出聲好像會被那爾西責備,所以無奈之下修葉蘭只好就罷。
迅速整理好儀態、掛上標準的完美笑容,修葉蘭馬上開門見山地說:「那爾西,你突然找哥哥是有什麼重要的事嗎?像是跟哥哥告白之類的。」
「你來了啊,我只是要跟你說你明天放假。」聽見哥哥不正經的開場白,不如對方的熱情洋溢,那爾西沒有太大的反應,只抬起頭瞥了一眼,用淡淡的語氣回應完後,隨即又埋首處理公務。
「……哈哈哈──我好像還沒睡醒耶,你剛剛說什麼哥哥有點聽不太清楚。」修葉蘭非常不可置信,畢竟他做錯事的前科累累,根本不會覺得自己還有機會可以得到假期。
「我說你明天放假。」那爾西再度重述,工作的繁忙使他語氣中的不耐煩表露無遺。
「真的嗎?那是有薪假還是無薪假?哥哥可不想在這時候失業。」
「……有薪假,但是不准亂跑,明天早上來找我。」
「沒想到我還有機會放假呢!不過要我不要亂跑還要來找你報到,感覺好像是因為我又做錯了什麼事需要你這樣假藉假期來變相限制住哥哥的自由。」
聽聞對方完全推理錯誤的回應,那爾西罕見地停下手邊的動作,眉頭緊揪在一起直盯著修葉蘭看,碧藍的眼眸中帶著一絲複雜。
被這麼一瞧,平時紀錄就不太良好的他立刻心虛地捫心自問了起來。
那爾西怎麼這樣盯著我?難不成我真的做了什麼?不過我最近還挺安份的啊……大概。
半晌,見對方完全沒有想到原因的樣子,那爾西像是放棄似的,眼神才稍稍飄移,之後又一臉不知道在糾結什麼的模樣,然而隨後道出的話語卻讓修葉蘭受寵若驚:「唉,果然。如果我說是為了讓你空出一天的時間來陪我,這個理由你接受嗎?」
修葉蘭瞪大雙眼呆愣在原地,沒有立刻做出回應,也沒有餘力察覺到語句中那毫無理由出現的「果然」兩字。
「……怎麼?難道……不願意?」那爾西微微垂下眼簾,用略帶失落及試探性的口吻問。
好不容易自震驚中恢復的修葉蘭趕緊慌張澄清:「怎、怎麼可能?哥哥高興都來不及了又怎麼會狠心拒絕你呢?那我明天早上八點就來找你。啊哈哈,我現在好爽,有假期又有約會,真希望天天都有這種好事。那沒其他事的話,我就先走囉,哥哥會期待明天的約會的!」語畢,他向後一個箭步,快速逃出門外,極力想掩飾自己無法保持冷靜的態度。
望著自家哥哥無恥成性的模樣,那爾西已經不想再多說什麼,但那爽快離去也不曾思考過其中真正原因的身影卻使他倍感無奈。
「明天是你的生日,你竟然給我忘了。」他低喃。
消散在空氣中的語尾並未傳遞給對方。
*
年紀尚幼的弟弟臉上出現了不曾有的惶恐。
造成對方如此驚慌的原因沒有別的,正是自己。
除了心痛之外,身為哥哥的他卻無能為力為對方做任何事。
只能不斷安慰弟弟,直到對方接受為止。
這樣做或許彼此都可以釋懷一點也說不定,又或許只有自己單方面能夠減輕一些罪惡感。
弟弟用稚嫩的聲音著急說着:「我們的父親不是皇帝嗎?去求他的話……」
「那爾西,你冷靜聽哥哥說。」他輕聲喚著對方,接著娓娓道出就算不願相信也只得接受的殘酷事實:「那個男人不能也不會保護我們,我們只能夠靠自己。」同樣也是小孩子的聲調,卻可以從中感覺出與歲數不相符的成熟感。
「難道我們的人生沒有其他選擇嗎?」原本表現出的恐懼被這年紀不該有憎恨神情取代。
對於人生的議題本應不該從他口中問出才是,但自幼所處的環境和他現今的情況使得他不得不被迫和童言童語絕緣,思考著這些連大人都感到有些沉重的問題。
「真的沒有其他辦法了?你一定要去?」
「我們只能忍耐。」
「但是……」欲言又止,卻找不到適當的話可以反駁。
他伸出手輕揉對方金燦的頭髮,用盡全力擠出能讓弟弟安心的微笑:「你放心。我會回來的,總有一天絕對會回來的,所以乖乖在這裡等我……好嗎?」
「我會常常寫信給你的,如果嫌信件的內容太無聊,哥哥也可以寫情詩給你。」
「等這一切過了,等我返回到這裡,我會改變我們的人生的。然後,我們就不用這麼痛苦了,我們就可以自由了。」
他稍作停頓,垂下眼簾:「但是現在還不是時候,我們只能被動接受他們的擺佈。」
「我發誓我會回來的,所以等我。」像是催眠一般,他不斷重申着。
年幼的弟弟低下頭,一句話也沒有再說,就只是默默不語地凝視著地面。
他們還只是個孩子,卻得被迫明白這世界最真實的殘酷面。
命運的造化總是讓人覺得如此無力。
抬起頭來,弟弟那雙璀璨的眼眸中透露出決意與痛心。
他啟唇:「我會等的,我會忍耐的,所以你一定要回來。」
修葉蘭睜開雙眼,猛然自床上坐起。
他呼吸急促、冷汗直流,耳邊只獨留狂亂的心跳聲。
那夢太過於逼真、真實,時間儼然倒流到過去那段時光,連帶得也影響到修葉蘭眼中的世界。
雙方的對話再度響起,房間的景色被置換成夢中的場景,那痛苦的離別摧殘著他那顆早已傷痕累累的心。
好不容易結束的談話,但不久又出現的那一句句帶有無力感的言語又揭起他似未癒合的傷疤。
「我發誓我會回來的,所以等我。」
「時間和空間的距離讓我無從想像現在的你。」
「其實我一直很想把你忘記。」
不要,我不想再想起來了!修葉蘭雙手緊抱住頭,那崩潰的神色令人看了不禁動容。
但現實卻總和期望背道而馳,愚弄著真切祈禱的人們。
記憶重現的情景不再是方才的離別,而是他最後一次的歸途。
修葉蘭的雙手被捆綁住,行動自由被無情的繩索奪去,但他卻像是在嘲笑對方的愚昧,臉上依舊高掛那抹自信滿滿的笑容。
「對夜止無謂的忠誠或你的弟弟,選一個吧。」站在他前方的長老們並沒有這麼輕易就被挑撥,依然撂下那無情的威脅
對於這赤裸裸的脅迫,修葉蘭只嗤笑著回應:「什麼忠誠?才想說這次怎麼沒有毒藥也沒有刑具,原來是想問這麼滑稽的問題。這年頭認真工作的探子還真難當。」
「少耍嘴皮子了。或許這次,我們該換個不是這麼溫和的影像了。」
「就這麼懷疑我對祖國的忠心?為什麼不肯相信我是真的忘了呢?法陣那麼複雜的東西,總不可能清楚記下來吧?您們這是在強人所難。」
「事到如今,你就不需要再說這些廢話了──」
「我帶您們去總行了吧?法陣的正確性,就由您們自己親眼去確認。」
一去不復返的旅途,他身上的東方城衣裝成了他臨終的喪服。
當時他的死亡為的是什麼?長老口中的忠誠?又或是弟弟的安全?直至現在,他仍未知曉那答案。
終於稍微冷靜下來,他茫然看向自己的雙手,剛才幻影中被束縛住的感覺彷彿還殘留在上頭。
再次定眼觀察四周的環境,東洋風味的房間、榻榻米鋪成的地板、自外頭射入的金燦陽光,他才會意過來現在已經是早上,而剛剛那些都是一場幻境,儘管那是真實發生過的一切。
想起方才的夢,他倒吸了口氣用雙手掩住自己的視線,嘴角勾勒出的是滿滿的無奈。
有夠糟糕的,什麼時候不做夢,偏偏選今天。而且一夢就夢到這個,還順帶想起一些不愉快的回憶,到底要我怎麼做才好?
維持著坐起的姿勢,那時道別的後續毫無預警侵入修葉蘭腦中,逼迫他回憶那段哀慟的記憶。
他還記得道別後邁開的沉重步伐,每一步的艱辛他都還猶記餘存。
那種好似要墜落至地獄最底層的感覺不論相隔十幾年甚至是二十幾年絕不可能輕易忘掉。
儘管當時再怎麼不捨,修葉蘭最終只是回頭看了對方咬著下嘴唇盡量忍住不哭泣的臉幾次,卻一次也沒有停下腳步。
事實上,他很想走回原地繼續安慰對方,使盡一切辦法使弟弟安心,就算要花上好幾天好幾夜也無所謂,他真的不想在最後一次見面是看到弟弟那令人心痛的逞強模樣。
可是時間並不允許,再不出發的話,屆時不只有自己,連那爾西都會遭殃。
「我會保護你的,以我的生命來保護你。」修葉蘭暗自在心中重述過去曾對那爾西做的另一個約定,就算對方可能已經不記得了,他還是會願意獻出自己的性命以換取那爾西的平安。
對他來說,弟弟不單單是他唯一的親人,更是他生命中僅存的希望之火。
但那火卻在不知不覺中侵蝕了自己,更成了點燃絕望的火苗。
修葉蘭沒有察覺到這點,就算知曉,他大概依然會心甘情願為那爾西付出一切吧。
看似毫無迷戀的踏出西方城城門那刻,他最後一次別過頭,遠望向那爾西的所在方位。
「對不起。」包含再多不甘和不捨,這句道歉只有迴盪在自己耳邊,並沒有親口說給對方。
回憶就此中斷。
「我發誓我會回來的,所以等我。」那句當時無法實現的諾言幾度在他腦中響起。
是為了諷刺自己過去的無能?還是為了嘲笑自己明明知道回去的機率渺茫卻還是做了約定的愚蠢心態?
他無從得知。
仰起頭來,修葉蘭嘴角流露出的無奈依舊在面容上。
說到底,我只是被過去的自己所束縛罷了。
本以為自己已經解脫了,沒想到還是一樣嗎?
該清醒了,現在和那時候大不相同了。這句話我到底對自己說過幾次了?
「那爾西……」叫喚著弟弟的名字,語氣中盡是迷惘。
*
早上八點,修葉蘭自己約定好要見面的時間。
在這之前,那爾西就已經換好衣服坐在整理好的床褥上等待著修葉蘭的到來了,因為起初認為他會太過興奮而提早來赴約,所以才特別早起梳洗的。
結果現在呢?時間明明到了,卻還未見到對方的蹤影。
逃跑了?爽約了?這兩個想法瞬間閃過那爾西的腦袋。
不過照昨天的反應來看,可能性應該很低才是。
太開心結果整晚睡不著,然後早上就睡過頭?呵!又不是隔天要去郊遊的小學生。
正當那爾西開始有些不道德得隨便臆測自家哥哥遲到的原因時,那異常爽朗的聲音從遠處便清晰可聞:「那爾西----哥哥來囉----」
他推開房門,明明內心充斥著喜悅,卻還是因為彆扭而沒有表現出來,反而板著一張臉稍稍訓斥對方:「一大清早的,不要大聲嚷嚷。」
在看見對方穿著得那一剎那,那爾西有些愣住了。
和平常那華麗的打扮不同,今天不知怎地修葉蘭竟然選擇走低調風,白色的襯衫搭上黑色的領帶、背心以及上等質料的褲子。雖然樸素簡單,不過還是看得出來他有花時間特別挑選過,而且再加上他的天生麗質更為他大大加分。相較之下,自己只是穿著和平常工作時沒兩樣的衣服,那爾西有些後悔自己為什麼沒有做與平時不同的打扮。
沒有太過拘泥於對方的態度,修葉蘭依舊用著爽朗的語調說:「不要這麼計較嘛。那你決定好要去的地方了嗎?不論天涯海角哥哥都會陪你的!」
「什麼天涯海角,太誇張了。」
「不喜歡這個說法嗎?好吧,那你想去哪裡逛逛?」
「隨便,你決定吧。」
「噢,那爾西,你知道隨便是最讓人苦惱的回答嗎?等等不要怪我帶你到無聊的地方,還一直嫌東嫌西喔。」
「沒有那麼挑剔。」
「那我自己決定囉!我們就先去聖西羅宮花園走走吧。雖然之前有一段時間看都看膩了,不過久久沒去還真讓人有點懷念呢!」
那爾西點了頭欣然答應後,兩人便一同前往目的地。
聖西羅宮的花園在西方城可說是赫赫有名的地點之一,更被世人譽之為西方城傳說中的桃花源。不但有特殊設計過的精緻溫室,還打造成公園的樣貌,從路邊隨處可見的野花一直到近乎絕跡的稀有種,甚至是東方城才有的特有花卉,在這個花園裡都可以看到。先不論為什麼會有東方城的植物,因為鮮少有人能自由進出宮內,這流言的可信度也就不得而知。
兩人肩並肩走了一段稱不上長的距離,明明是如此靠近,卻沒有半個共同話題可聊,感覺最初重逢時就好像已經把所有話都講完了似的。
那爾西雖一副不以為意的樣子,但修葉蘭卻覺得尷尬到不行。
從最基本的寒暄問暖開始是打破僵局的最佳辦法。修葉蘭是這麼認為的。
他快速將理念化作實際行動,首先開口:「那爾西,你最近過得還好嗎?哥哥公務有點繁忙,沒什麼時間可以回來看你,讓我好擔心。」
原先以為,只會從那爾西那邊得到「很好。」或是「不會用通訊器嗎?」諸此之類敷衍性十足的回覆,沒想到他竟然直接照實回答了「不好」這兩個字。
在毫無心理準備的狀態下,修葉蘭先是一愣,但基於哥哥的立場,他還是以關心的口吻問道:「怎麼了?是最近發生什麼大事嗎?」
不僅說了實話,那爾西還一五一十地回答:「恩格萊爾成天只會往夜止跑,公文不處理還都丟給我,我怎麼改也改不完。看著不減反增的要檢閱的公文,我頭痛的頻率越來越高了。」
「怎麼不試著休息幾天呢?」
「休息?未批改的公文只會越來越多而已。還有你!什麼時候才可以少鬧一些事?」
「對不起。」面對憤怒的弟弟,修葉蘭總是最快低頭道歉的那一個。
意識到自己的責備有些遷怒意味,他扭頭閉上嘴巴不再多說。
仔細回想了剛才的談話,修葉蘭迅速針對一點提出了疑問:「既然休息會讓公文越來越多,那你今天又為什麼要約我?不會造成困擾嗎?」
「因為──」話才一脫口,他又硬生生把後半段的話吞回去。
因為今天是你的生日,是一個很特別的日子。
我希望至少在這一天能陪在你身邊,偶爾達成你提出的任性要求。
我不曉得是發生過什麼,才會讓你像這樣下意識遺忘自己的生日。
不敢去想像原因,就怕最終得來的答案會是因為我。
雖然你忘了,但是我仍然記得今天,更殷切期盼和惦記著。
如果現在直接點醒你而不是讓你自己想起來的話,那我隱瞞到現在就沒有任何意義了。
「因為什麼?怎麼不繼續說下去了?」
「不,沒什麼。」
「既然沒什麼,那就稍微滿足一下哥哥的好奇心也不為過吧?」
「就說沒什麼了,我高興、心血來潮,不行嗎?」對於修葉蘭的逼問,那爾西忍不住以冷冷的態度對待他,完全一反剛才想偶爾做到對方要求的想法。
啊。
那爾西暗自在心中吐出一個單音節,他察覺到自己馬上就違背自己難得想為修葉蘭做點事的意願,甚至不小心對他惡言相向,又想到自己已經來不及彌補,他的心情瞬間盪至谷底。
「總覺得今天的你特別咄咄逼人。」小小聲地說,修葉蘭感受到對方的不悅,乖乖安靜了下來。
現場又再度降至冰點,兩人繼續走著,恢復到原先的沉默不語。
不出多久,修葉蘭又煩燥了起來,太過於安靜而不談話,說真的,他實在無法忍受太久。
可能是自己長舌的天性使然,但真正的原因是一點聲音都沒有,會讓他覺得好像只剩一個人。
這樣的寂寞感會使自己的意識被吞噬掉的錯覺浮上心頭。那種感受在久遠的過去已經體會過太多,甚至到了留下心理陰影的程度,雖然當時並非一個人都沒有,而是每個人都像被凍結般一動也不動。
很害怕、很恐懼。
從起初的不明就裡一直到麻痺接受,修葉蘭感覺很痛苦,尤其是在發現弟弟也不可能開口說話,自己更觸摸不到對方、感覺不到對方的氣息的時候。所以現在他都會盡量避免獨處和過於靜悄悄的時刻,以免那夢魘再度侵襲過來。
最終還是按耐不住這種詭異的氣氛,他開口了:「那爾西你怎麼都不說話呢?不要這麼嚴肅嘛。不如笑一個給哥哥看看?」
「就跟你說我辦不到……」
修葉蘭停下腳步,用著他那足以匹敵奧斯卡影帝的演技,雙手掩面哀嚎:「因為沒有可以讓你發自內心露出笑容的事嗎?和哥哥在一起你果然不開心嗎?嗚嗚──我好心痛!哥哥敏感脆弱的玻璃心就被你這麼一句話弄得碎了滿地啊!」
「……」面對擅自曲解自己意思的解釋,那爾西只有無奈。
「那爾西,這時候不應該沉默吧!感覺就好像默認了一樣,我不想面對這個事實。」
「夜止真是個恐怖的地方。」待久了都會變這副德行嗎?
「怎麼會?東方城很漂亮啊!景色優美,除了難吃的公家糧食還有動不動就處新生居民死刑的違侍以外,其他都還不錯啊,尤其是建築物,不像西方城的都很莊嚴,看起來死板板的,這裡唯二能洗我眼睛的美景就只剩下這個花園了。」
相較於西方城視覺上的批評,那爾西更好奇還有哪個地方足以媲美聖西羅宮的花園:「唯二?那另一個地方呢?」
「你想聽嗎?」
「不,還是算了,我有不祥的預感。」感覺到對方突然從低潮中恢復,還莫名興奮、情緒高漲,那雙藍色的眸子甚至還異常閃亮了起來,他迅速拒絕對方。
「怎麼這麼說呢?誤會哥哥是不對的,我偏偏要講。」只可惜對任性的人種完全起不了作用。
「就說我不想聽了!」爆出這句抗議的同時,修葉蘭依然故我地滔滔不絕說了起來。
「另外一個地方當然就是你身邊啊!不論你在哪裡,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哥哥就會覺得神清氣爽、精神百倍,世界彷彿都是光明的一樣,到處都閃耀著亮眼的光芒……」
受到如此的精神攻擊,那爾西頭又痛了起來,扶額表示要對方立刻停止:「夠了!我不想聽了!所以你這是拐個彎暗示我特別撥出一筆經費整修城內的建築?」
「不,我怎麼敢呢?不是沒多餘的預算嗎?哥哥只是隨便說說的,雖然能這樣是不錯啦,而且說不定我會因此常回來西方城看你呢。」
「很簡單,每個月從你薪水扣一筆下來當作經費不就好了,積少成多嘛,真是不錯的主意。」
「親愛的那爾西,你的幽默感一定要用在哥哥的胡言亂語上嗎?」
那爾西懶得再做反擊,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對話又再一次中斷。
看對方沒有繼續談話的意願,修葉蘭覺得或許這個時候選擇默默地待在他身旁會是最好的。
雖然沒辦法聊天會太過於安靜,但只要確認那爾西還在他身旁就夠了,還可以順便藉此機會仔細端看弟弟長大的模樣。
和自己一樣的髮型、耀目的金髮、和小時候相比略帶成熟的璀璨碧眼。
過去的修葉蘭多半只能在時間凍結的空間內凝望著靜止不動的弟弟,現在他已能和那爾西對談,更能觸摸對方感受自對方傳來的溫度。
修葉蘭覺得自己很幸福,一直以來都很幸福,只是過去他太執著於自己的命運、太拘泥於自己的憎恨,才無法把握這一瞬即逝的幸福。
不懂得珍惜,等到失去了它才回頭發現其價值所在。
但太過於幸福的現今,同時卻害怕自己又被拋下。
莫名的矛盾。
一段久遠的過往赫然浮現腦海,過去他也曾和那爾西在這裡散步,輕鬆聊著各式各樣的話題,偶爾為了證明自己是哥哥而爭辯著。
那時的光景、那時的心情至今仍深深刻在他心頭。
怎麼今天一直想起之前的事?早上那個夢的影響還真大……修葉蘭不禁有這樣的感慨。
直望著對方,突然有一種渴望湧上心頭。
是什麼樣的渴望?他也說不太上來。
在他會意過來的時候,一陣柔軟的觸覺自手中傳來。
原來下意識不僅自行奪去了他身體的控制權,還伸手觸摸了那爾西那頭金髮。
那一瞬間,不要說是那爾西了,就連自己也被這個無意識的舉動給嚇到。
兩人的腳步同時停下,修葉蘭順勢趕緊將手縮回,而那爾西則回過頭臉上帶著複雜的神色看著他。
時間彷彿凍結了,兩雙一樣的藍眸相互對望許久,遲遲沒有人對剛才的是作發問或辯解。
腦袋迴路徹底中斷的他根本無法做出任何判斷,只能默默承受那爾西射來的刺人視線。
好不容易尋回思考能力,在自己心虛的情況之下,修葉蘭選擇快點解釋清楚:「哈哈哈──哥哥只是在想你長大了呢!雖然還是沒哥哥帥,真是慶幸。我原本還擔心如果重逢時發現你比哥哥帥的話該怎麼辦才好呢。」
「你──」
「啊!那爾西,走了這麼久,我們去那個涼亭坐著休息一下吧!」
好不容易鼓起勇氣和決心要直白告訴對方,但尚未說完的言語卻被修葉蘭同時發出的話打斷。
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那爾西應聲「隨便」就答應下來了。
沒了想說出那段話後續的興致,那爾西低下頭,不讓對方看見自己有些失望和不悅的神色。
為什麼過這麼久,你依舊沒有想起呢?
*
才剛坐下來,修葉蘭很敏銳地馬上察覺弟弟有點不開心的臭臉,也立刻發現到其原因所在。
「你剛剛是不是有話要跟我說,但好像不小心被我打斷的樣子?」
那爾西沒有改變他的心情,再度恢復成不太想搭理對方的狀態:「不,沒什麼。已經不重要了。」
「噢,好吧。對了!哥哥早上夢到你了耶!小時候的你真的好可愛!如天使般的你,竟然又出現在我眼前。白皙的肌膚、柔軟的金髮、璀璨的碧眼,不過不太喜歡笑這點是個致命的缺陷,但是我還是愛你的,那爾西。不過你和小時候好像沒什麼變呢,只是嘴上不饒人的功夫變厲害了。」
「以前,我一直很怕你會被那些臭老頭們虐待或暗殺掉,幸好這些事情都沒有發生。」
修葉蘭稍作停歇,垂下了眼簾,順著這些話又說了下去:「現在你還活著,我覺得很幸福、很慶幸。」
那一刻,不僅是修葉蘭,就連那爾西都動搖了。
一個為的是自己的語出驚人,一個則是為了自己的想法。
那爾西終於按耐不住,便道出自修葉蘭回到這世上後,他一直耿耿於懷的問題:「我是原生居民,但你是新生居民,總有一天我會死。到時候你會有什麼反應?如果屆時我以新生居民的樣子以半活著的壯態重返這幻世,你還會覺得幸福嗎?」
「怎麼突然問這些?哥哥的心臟不太好,不敢去想像你死了我要怎麼面對。」剛才的一切像是沒有發生過一樣,修葉蘭語氣中的感嘆和正經消逝無蹤。
「沒什麼,隨便問問而已,不回答就算了。只是……」沒有勇氣繼續說下去,他停頓了。
只是感覺時間的洪流沖散了我們的距離。
為什麼明明你好不容易回到我身邊了,但大多數時間你卻依舊在東方城那裡?
我知道是我自己的意思,畢竟我不想因為我的任性再次奪走你的幸福,所以才把你調到東方城。
但我還是希望,你能在我有限的時間內陪伴我而已。
我做的決定是否正確,連我都不知道了。
見到臉色沉下去的那爾西,修葉蘭覺得或許這次他不應再選擇逃避,換上異常認真的口氣回道:「我會用我一輩子的時間來回憶你。我不會讓你的逝去成為再度束縛我的枷鎖。相信你也不會樂見這種情況的。」
「同時,我不可能也不會讓你成為新生居民,我不會讓那種事發生的。」
聽聞了這一連串的答覆,那爾西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原來修葉蘭是這樣想的,他感到有些暖暖的窩心。
的確,他不想成為新生居民,他覺得從死到復活所帶來的只會是悲劇----自己生理的時間不再流逝的悲劇,儘管有無限的光陰可以製造無限美好的回憶,但反之,也會產生無限痛苦的回憶。
「我們真不愧是兄弟呢。」竟然如此了解對方、如此為對方著想。
修葉蘭尚未明白他話中的意思,那爾西再度問道:「那麼最後一個提問,今天的你為什麼一直談起過往?那都已經過了。現況就沒有任何值得你提起的話題嗎?還是又發生什麼事讓你不斷想起過去?」
「親愛的那爾西,我教過你不能用這種語氣質問哥哥吧?哥哥的玻璃心可禁不住你這麼尖銳的話,很容易碎掉的。」面對這些切中要點的問題,修葉蘭又一貫性以玩笑來帶過。
那爾西一臉正經得直視著修葉蘭:「不要逃避我。我想聽你真正的想法。」
「……因為過去是我們唯一的交集。」他露出無奈的笑容有些艱澀得道出那一字一句,但回望著那爾西的雙眸並沒有聚焦在對方和自己近乎相同的臉龐上。
「我們那早已不同步的時間只讓我感到慌亂,也因此我陷得太深,而沒有人能夠拉我一把。」
「我知道自己被過去的暉侍所束縛,這或許也是我沒辦法坦然面對你的原因。那時候,我欠你的實在太多了。一直以來,我只是以你為藉口不斷在逃避而已。」
「『該清醒了』、『該逃離這深淵了』我一直這樣告訴自己,但我卻依舊無法做到。那爾西,我該怎麼做才好?我真的不知道。」
「──哥哥。」在這種應該認真的時刻,那爾西下定決心喚著那幾乎不曾使用過的稱呼。
接著,他雙手搭上修葉蘭的肩膀:「你並沒有欠我什麼。我現在過得很好,一切都過了。所以沒必要再拘泥於過去,正眼看向現況就好。」
一切彷彿凍結了,時間也不再流逝。
修葉蘭先是一陣恍惚,理解能力久久無法發揮作用,過了好一段時間,最先奪回的口說能力為他發聲:「我知道,明明我都了解。我卻依舊這麼沉浸於過去的悲傷而無法適應時間的逝去。謝謝你,那爾西。對不起,還有遲來的我回來了,你願意接受嗎?」
「歡迎回來,修葉蘭。」那爾西不自覺眼神放柔,嘴角微微勾起,難得展露出的笑靨竟出落得如初綻的玫瑰般艷麗。
「這麼說起來,今天好像是十一月二日呢,這不是我生日嗎?原來你還記得啊,嗚嗚嗚──哥哥好感動喔!難怪你會突然想邀哥哥。」
「現在才想起來太晚了吧?生日快樂,修葉蘭。」那爾西面露無奈,從懷中掏出事先準備好的禮物遞給送禮對象。
漾起笑容回了聲謝謝,修葉蘭開心得接過禮物。
長條型的盒子,外頭被單調的黑色包裝包裹著,並搭上與之相襯的白色蝴蝶結,簡單中卻帶著精緻感,沒有任何一絲多餘的裝飾,和那爾西的風格十分相襯。
他如對待至寶般小心翼翼地輕輕將緞帶的一角拉開,將包裝紙拆開,並把盒子掀開。倒映在眼裡的是一隻純黑色的鋼筆,筆蓋上的金色線條勾勒出幾筆彎曲、簡單的紋路。
明明應該是讚嘆禮物和感謝的時刻,但修葉蘭那異於常人的思考迴路總蹦出驚人之語:「噢,鋼筆耶!好像很貴的樣子……那爾西你有錢?」
「我自有我的方法。」那爾西微微撇過頭,繼續後半段的話「……去了東方城,你還是可以像以前一樣寫信給我的,不過我不想收到什麼『你的容顏好比東方城初綻的鮮花』之類的話。你敢寫我就敢拒收。」
「沒想到你這麼想收到哥哥的信嗎?沒問題!我每天寫一封給你!不,兩封好了。」修葉蘭感覺自動忽略了最後一句話,依然故我地說着。
那爾西忽然有種自己是否送錯禮物的感覺,有點後悔自己說出那種話,甚至還考慮要不要把它收回改送別的之類的舉動。
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事,那爾西難得提出一個要求:「我想去你住的地方看看。」
修葉蘭被弟弟主動要去家裡的喜悅沖昏頭,也沒有多加懷疑就立刻答應下來,一直到他們抵達大使館,再加上本該不應有人的宅邸內竟然傳出吵鬧聲來,他才回過神,一臉很驚恐地詢問那爾西:「為什麼你會突然想來看哥哥住的地方?而且為什麼裡面會有聲音?我沒聽說過大使館這裡有鬧鬼的流言啊啊啊──我都住這麼久了,難不成我最近感覺很疲累是因為這樣嗎?」
「……我請別人來替你慶祝生日和舉辦生日會。」不想再批評哥哥,那爾西淡淡道出事實。
這令人不可置信的回答使修葉蘭趕緊扭過頭推開自家大門,在他看見了他那在幻世少數僅有的朋友們都到場了之後,雙腳像是被沉重的鉛塊牽制住似地怎麼也沒有往前的意願。
范統、音侍、珞侍、綾侍、恩格萊爾,甚至是伊耶和雅梅蝶還有其他人通通都來了。
只有震驚和感動還不足以言喻他此刻的心情。
過去十幾年他沒能好好過一次生日,不是忘了而是那時候的情況不允許他去想過這件事,死後成為新生居民回到幻世竟然能有這樣的境遇,他不知道該說什麼也不曉得該用什麼表情面對,只能繼續呆呆杵在原地。
一道熟悉的身影朝他迎面走來,在對方說出第一句話而後徹底崩潰還被伊耶爆粗口痛罵時,修葉蘭笑了。
「忌日快樂,修葉蘭。」
「到底是誰叫這個大白癡負責做這件事的!」
飄揚的紫色披風、英挺的凜然身姿、與西方城居民截然不同的黑髮以及那英俊瀟灑的外貌無一不吸引眾人的目光。
那個人正是修葉蘭,現任的梅花劍衛。因為做為外交官被長期派駐到東方城,所以很少有機會可以在宮內看見他的身影,大多數的官員和他也頂多只有遇到高層禮貌性打招呼程度的互動而已。
此刻,修葉蘭不知為何被代理皇帝召回而暫時離開工作崗位。
不如他平穩的步伐,他的內心其實十分混亂,和弟弟見面的莫大雀躍以及依舊不知道該用何種態度見對方的徬徨,這兩種相互矛盾的心情不斷拉扯著。
這突如其來的召見讓修葉蘭有種「啊。又要面對現實」的無力感。
但是不管怎麼說,這是弟弟難得的邀請更是上級長官的命令,他不去除了對不起自己之外,也沒有拒絕的權利。
到達和目的地只隔一扇門的距離,剛剛一路上努力建立好的心理準備瞬間瓦解。
原本要敲門而伸出的右手停滯在半空中微微顫抖著。
果然還是會害怕,害怕自己會不小心在開玩笑之餘道出暗藏在心中的秘密。
過去曾希望對方不存在,或者是其他不可告人的事情。
這些都是不可以被他知道的禁忌。
明明之前都已經好好面對過了,事到如今我還在害怕什麼?這種想向後退一步馬上逃開的感覺是怎樣?修葉蘭忍不住對如此怯懦的自己感到哀傷。
反正上次都豁出去過了,我也沒什麼好怕的!我現在不突破這個心理障礙,我以後要怎麼開心地去見那爾西呢!我不想每次見我親愛的弟弟都需要像這樣搞得自己要死不活的!
修葉蘭對自己做完了內容有些莫名的精神喊話後,深吸了口氣,移動滯留已久的右手敲向了門扉。
叩叩。
「進來。」門後傳出毫無贅字的命令句。
果不其然,率先映入眼簾的是那爾西改著公文的認真模樣。
從窗邊斜射入的陽光兀自進入修葉蘭的視線中,對他而言是稍嫌刺眼,但這卻恰好為這個略顯莊嚴單調的空間灑滿了黃金般的亮麗色彩,配上氣質不凡的那爾西,一切都如童話故事中那樣地夢幻、美麗,他覺得自己這樣莽撞地闖入似乎不小心打亂了這個平和的光景。
其實是很想靜靜得看著對方,等他休息再搭話的。
其實他還想再沉澱一下心情,然後再出聲的。
但這只是個人的奢望罷了。
而且久久不出聲好像會被那爾西責備,所以無奈之下修葉蘭只好就罷。
迅速整理好儀態、掛上標準的完美笑容,修葉蘭馬上開門見山地說:「那爾西,你突然找哥哥是有什麼重要的事嗎?像是跟哥哥告白之類的。」
「你來了啊,我只是要跟你說你明天放假。」聽見哥哥不正經的開場白,不如對方的熱情洋溢,那爾西沒有太大的反應,只抬起頭瞥了一眼,用淡淡的語氣回應完後,隨即又埋首處理公務。
「……哈哈哈──我好像還沒睡醒耶,你剛剛說什麼哥哥有點聽不太清楚。」修葉蘭非常不可置信,畢竟他做錯事的前科累累,根本不會覺得自己還有機會可以得到假期。
「我說你明天放假。」那爾西再度重述,工作的繁忙使他語氣中的不耐煩表露無遺。
「真的嗎?那是有薪假還是無薪假?哥哥可不想在這時候失業。」
「……有薪假,但是不准亂跑,明天早上來找我。」
「沒想到我還有機會放假呢!不過要我不要亂跑還要來找你報到,感覺好像是因為我又做錯了什麼事需要你這樣假藉假期來變相限制住哥哥的自由。」
聽聞對方完全推理錯誤的回應,那爾西罕見地停下手邊的動作,眉頭緊揪在一起直盯著修葉蘭看,碧藍的眼眸中帶著一絲複雜。
被這麼一瞧,平時紀錄就不太良好的他立刻心虛地捫心自問了起來。
那爾西怎麼這樣盯著我?難不成我真的做了什麼?不過我最近還挺安份的啊……大概。
半晌,見對方完全沒有想到原因的樣子,那爾西像是放棄似的,眼神才稍稍飄移,之後又一臉不知道在糾結什麼的模樣,然而隨後道出的話語卻讓修葉蘭受寵若驚:「唉,果然。如果我說是為了讓你空出一天的時間來陪我,這個理由你接受嗎?」
修葉蘭瞪大雙眼呆愣在原地,沒有立刻做出回應,也沒有餘力察覺到語句中那毫無理由出現的「果然」兩字。
「……怎麼?難道……不願意?」那爾西微微垂下眼簾,用略帶失落及試探性的口吻問。
好不容易自震驚中恢復的修葉蘭趕緊慌張澄清:「怎、怎麼可能?哥哥高興都來不及了又怎麼會狠心拒絕你呢?那我明天早上八點就來找你。啊哈哈,我現在好爽,有假期又有約會,真希望天天都有這種好事。那沒其他事的話,我就先走囉,哥哥會期待明天的約會的!」語畢,他向後一個箭步,快速逃出門外,極力想掩飾自己無法保持冷靜的態度。
望著自家哥哥無恥成性的模樣,那爾西已經不想再多說什麼,但那爽快離去也不曾思考過其中真正原因的身影卻使他倍感無奈。
「明天是你的生日,你竟然給我忘了。」他低喃。
消散在空氣中的語尾並未傳遞給對方。
*
年紀尚幼的弟弟臉上出現了不曾有的惶恐。
造成對方如此驚慌的原因沒有別的,正是自己。
除了心痛之外,身為哥哥的他卻無能為力為對方做任何事。
只能不斷安慰弟弟,直到對方接受為止。
這樣做或許彼此都可以釋懷一點也說不定,又或許只有自己單方面能夠減輕一些罪惡感。
弟弟用稚嫩的聲音著急說着:「我們的父親不是皇帝嗎?去求他的話……」
「那爾西,你冷靜聽哥哥說。」他輕聲喚著對方,接著娓娓道出就算不願相信也只得接受的殘酷事實:「那個男人不能也不會保護我們,我們只能夠靠自己。」同樣也是小孩子的聲調,卻可以從中感覺出與歲數不相符的成熟感。
「難道我們的人生沒有其他選擇嗎?」原本表現出的恐懼被這年紀不該有憎恨神情取代。
對於人生的議題本應不該從他口中問出才是,但自幼所處的環境和他現今的情況使得他不得不被迫和童言童語絕緣,思考著這些連大人都感到有些沉重的問題。
「真的沒有其他辦法了?你一定要去?」
「我們只能忍耐。」
「但是……」欲言又止,卻找不到適當的話可以反駁。
他伸出手輕揉對方金燦的頭髮,用盡全力擠出能讓弟弟安心的微笑:「你放心。我會回來的,總有一天絕對會回來的,所以乖乖在這裡等我……好嗎?」
「我會常常寫信給你的,如果嫌信件的內容太無聊,哥哥也可以寫情詩給你。」
「等這一切過了,等我返回到這裡,我會改變我們的人生的。然後,我們就不用這麼痛苦了,我們就可以自由了。」
他稍作停頓,垂下眼簾:「但是現在還不是時候,我們只能被動接受他們的擺佈。」
「我發誓我會回來的,所以等我。」像是催眠一般,他不斷重申着。
年幼的弟弟低下頭,一句話也沒有再說,就只是默默不語地凝視著地面。
他們還只是個孩子,卻得被迫明白這世界最真實的殘酷面。
命運的造化總是讓人覺得如此無力。
抬起頭來,弟弟那雙璀璨的眼眸中透露出決意與痛心。
他啟唇:「我會等的,我會忍耐的,所以你一定要回來。」
修葉蘭睜開雙眼,猛然自床上坐起。
他呼吸急促、冷汗直流,耳邊只獨留狂亂的心跳聲。
那夢太過於逼真、真實,時間儼然倒流到過去那段時光,連帶得也影響到修葉蘭眼中的世界。
雙方的對話再度響起,房間的景色被置換成夢中的場景,那痛苦的離別摧殘著他那顆早已傷痕累累的心。
好不容易結束的談話,但不久又出現的那一句句帶有無力感的言語又揭起他似未癒合的傷疤。
「我發誓我會回來的,所以等我。」
「時間和空間的距離讓我無從想像現在的你。」
「其實我一直很想把你忘記。」
不要,我不想再想起來了!修葉蘭雙手緊抱住頭,那崩潰的神色令人看了不禁動容。
但現實卻總和期望背道而馳,愚弄著真切祈禱的人們。
記憶重現的情景不再是方才的離別,而是他最後一次的歸途。
修葉蘭的雙手被捆綁住,行動自由被無情的繩索奪去,但他卻像是在嘲笑對方的愚昧,臉上依舊高掛那抹自信滿滿的笑容。
「對夜止無謂的忠誠或你的弟弟,選一個吧。」站在他前方的長老們並沒有這麼輕易就被挑撥,依然撂下那無情的威脅
對於這赤裸裸的脅迫,修葉蘭只嗤笑著回應:「什麼忠誠?才想說這次怎麼沒有毒藥也沒有刑具,原來是想問這麼滑稽的問題。這年頭認真工作的探子還真難當。」
「少耍嘴皮子了。或許這次,我們該換個不是這麼溫和的影像了。」
「就這麼懷疑我對祖國的忠心?為什麼不肯相信我是真的忘了呢?法陣那麼複雜的東西,總不可能清楚記下來吧?您們這是在強人所難。」
「事到如今,你就不需要再說這些廢話了──」
「我帶您們去總行了吧?法陣的正確性,就由您們自己親眼去確認。」
一去不復返的旅途,他身上的東方城衣裝成了他臨終的喪服。
當時他的死亡為的是什麼?長老口中的忠誠?又或是弟弟的安全?直至現在,他仍未知曉那答案。
終於稍微冷靜下來,他茫然看向自己的雙手,剛才幻影中被束縛住的感覺彷彿還殘留在上頭。
再次定眼觀察四周的環境,東洋風味的房間、榻榻米鋪成的地板、自外頭射入的金燦陽光,他才會意過來現在已經是早上,而剛剛那些都是一場幻境,儘管那是真實發生過的一切。
想起方才的夢,他倒吸了口氣用雙手掩住自己的視線,嘴角勾勒出的是滿滿的無奈。
有夠糟糕的,什麼時候不做夢,偏偏選今天。而且一夢就夢到這個,還順帶想起一些不愉快的回憶,到底要我怎麼做才好?
維持著坐起的姿勢,那時道別的後續毫無預警侵入修葉蘭腦中,逼迫他回憶那段哀慟的記憶。
他還記得道別後邁開的沉重步伐,每一步的艱辛他都還猶記餘存。
那種好似要墜落至地獄最底層的感覺不論相隔十幾年甚至是二十幾年絕不可能輕易忘掉。
儘管當時再怎麼不捨,修葉蘭最終只是回頭看了對方咬著下嘴唇盡量忍住不哭泣的臉幾次,卻一次也沒有停下腳步。
事實上,他很想走回原地繼續安慰對方,使盡一切辦法使弟弟安心,就算要花上好幾天好幾夜也無所謂,他真的不想在最後一次見面是看到弟弟那令人心痛的逞強模樣。
可是時間並不允許,再不出發的話,屆時不只有自己,連那爾西都會遭殃。
「我會保護你的,以我的生命來保護你。」修葉蘭暗自在心中重述過去曾對那爾西做的另一個約定,就算對方可能已經不記得了,他還是會願意獻出自己的性命以換取那爾西的平安。
對他來說,弟弟不單單是他唯一的親人,更是他生命中僅存的希望之火。
但那火卻在不知不覺中侵蝕了自己,更成了點燃絕望的火苗。
修葉蘭沒有察覺到這點,就算知曉,他大概依然會心甘情願為那爾西付出一切吧。
看似毫無迷戀的踏出西方城城門那刻,他最後一次別過頭,遠望向那爾西的所在方位。
「對不起。」包含再多不甘和不捨,這句道歉只有迴盪在自己耳邊,並沒有親口說給對方。
回憶就此中斷。
「我發誓我會回來的,所以等我。」那句當時無法實現的諾言幾度在他腦中響起。
是為了諷刺自己過去的無能?還是為了嘲笑自己明明知道回去的機率渺茫卻還是做了約定的愚蠢心態?
他無從得知。
仰起頭來,修葉蘭嘴角流露出的無奈依舊在面容上。
說到底,我只是被過去的自己所束縛罷了。
本以為自己已經解脫了,沒想到還是一樣嗎?
該清醒了,現在和那時候大不相同了。這句話我到底對自己說過幾次了?
「那爾西……」叫喚著弟弟的名字,語氣中盡是迷惘。
*
早上八點,修葉蘭自己約定好要見面的時間。
在這之前,那爾西就已經換好衣服坐在整理好的床褥上等待著修葉蘭的到來了,因為起初認為他會太過興奮而提早來赴約,所以才特別早起梳洗的。
結果現在呢?時間明明到了,卻還未見到對方的蹤影。
逃跑了?爽約了?這兩個想法瞬間閃過那爾西的腦袋。
不過照昨天的反應來看,可能性應該很低才是。
太開心結果整晚睡不著,然後早上就睡過頭?呵!又不是隔天要去郊遊的小學生。
正當那爾西開始有些不道德得隨便臆測自家哥哥遲到的原因時,那異常爽朗的聲音從遠處便清晰可聞:「那爾西----哥哥來囉----」
他推開房門,明明內心充斥著喜悅,卻還是因為彆扭而沒有表現出來,反而板著一張臉稍稍訓斥對方:「一大清早的,不要大聲嚷嚷。」
在看見對方穿著得那一剎那,那爾西有些愣住了。
和平常那華麗的打扮不同,今天不知怎地修葉蘭竟然選擇走低調風,白色的襯衫搭上黑色的領帶、背心以及上等質料的褲子。雖然樸素簡單,不過還是看得出來他有花時間特別挑選過,而且再加上他的天生麗質更為他大大加分。相較之下,自己只是穿著和平常工作時沒兩樣的衣服,那爾西有些後悔自己為什麼沒有做與平時不同的打扮。
沒有太過拘泥於對方的態度,修葉蘭依舊用著爽朗的語調說:「不要這麼計較嘛。那你決定好要去的地方了嗎?不論天涯海角哥哥都會陪你的!」
「什麼天涯海角,太誇張了。」
「不喜歡這個說法嗎?好吧,那你想去哪裡逛逛?」
「隨便,你決定吧。」
「噢,那爾西,你知道隨便是最讓人苦惱的回答嗎?等等不要怪我帶你到無聊的地方,還一直嫌東嫌西喔。」
「沒有那麼挑剔。」
「那我自己決定囉!我們就先去聖西羅宮花園走走吧。雖然之前有一段時間看都看膩了,不過久久沒去還真讓人有點懷念呢!」
那爾西點了頭欣然答應後,兩人便一同前往目的地。
聖西羅宮的花園在西方城可說是赫赫有名的地點之一,更被世人譽之為西方城傳說中的桃花源。不但有特殊設計過的精緻溫室,還打造成公園的樣貌,從路邊隨處可見的野花一直到近乎絕跡的稀有種,甚至是東方城才有的特有花卉,在這個花園裡都可以看到。先不論為什麼會有東方城的植物,因為鮮少有人能自由進出宮內,這流言的可信度也就不得而知。
兩人肩並肩走了一段稱不上長的距離,明明是如此靠近,卻沒有半個共同話題可聊,感覺最初重逢時就好像已經把所有話都講完了似的。
那爾西雖一副不以為意的樣子,但修葉蘭卻覺得尷尬到不行。
從最基本的寒暄問暖開始是打破僵局的最佳辦法。修葉蘭是這麼認為的。
他快速將理念化作實際行動,首先開口:「那爾西,你最近過得還好嗎?哥哥公務有點繁忙,沒什麼時間可以回來看你,讓我好擔心。」
原先以為,只會從那爾西那邊得到「很好。」或是「不會用通訊器嗎?」諸此之類敷衍性十足的回覆,沒想到他竟然直接照實回答了「不好」這兩個字。
在毫無心理準備的狀態下,修葉蘭先是一愣,但基於哥哥的立場,他還是以關心的口吻問道:「怎麼了?是最近發生什麼大事嗎?」
不僅說了實話,那爾西還一五一十地回答:「恩格萊爾成天只會往夜止跑,公文不處理還都丟給我,我怎麼改也改不完。看著不減反增的要檢閱的公文,我頭痛的頻率越來越高了。」
「怎麼不試著休息幾天呢?」
「休息?未批改的公文只會越來越多而已。還有你!什麼時候才可以少鬧一些事?」
「對不起。」面對憤怒的弟弟,修葉蘭總是最快低頭道歉的那一個。
意識到自己的責備有些遷怒意味,他扭頭閉上嘴巴不再多說。
仔細回想了剛才的談話,修葉蘭迅速針對一點提出了疑問:「既然休息會讓公文越來越多,那你今天又為什麼要約我?不會造成困擾嗎?」
「因為──」話才一脫口,他又硬生生把後半段的話吞回去。
因為今天是你的生日,是一個很特別的日子。
我希望至少在這一天能陪在你身邊,偶爾達成你提出的任性要求。
我不曉得是發生過什麼,才會讓你像這樣下意識遺忘自己的生日。
不敢去想像原因,就怕最終得來的答案會是因為我。
雖然你忘了,但是我仍然記得今天,更殷切期盼和惦記著。
如果現在直接點醒你而不是讓你自己想起來的話,那我隱瞞到現在就沒有任何意義了。
「因為什麼?怎麼不繼續說下去了?」
「不,沒什麼。」
「既然沒什麼,那就稍微滿足一下哥哥的好奇心也不為過吧?」
「就說沒什麼了,我高興、心血來潮,不行嗎?」對於修葉蘭的逼問,那爾西忍不住以冷冷的態度對待他,完全一反剛才想偶爾做到對方要求的想法。
啊。
那爾西暗自在心中吐出一個單音節,他察覺到自己馬上就違背自己難得想為修葉蘭做點事的意願,甚至不小心對他惡言相向,又想到自己已經來不及彌補,他的心情瞬間盪至谷底。
「總覺得今天的你特別咄咄逼人。」小小聲地說,修葉蘭感受到對方的不悅,乖乖安靜了下來。
現場又再度降至冰點,兩人繼續走著,恢復到原先的沉默不語。
不出多久,修葉蘭又煩燥了起來,太過於安靜而不談話,說真的,他實在無法忍受太久。
可能是自己長舌的天性使然,但真正的原因是一點聲音都沒有,會讓他覺得好像只剩一個人。
這樣的寂寞感會使自己的意識被吞噬掉的錯覺浮上心頭。那種感受在久遠的過去已經體會過太多,甚至到了留下心理陰影的程度,雖然當時並非一個人都沒有,而是每個人都像被凍結般一動也不動。
很害怕、很恐懼。
從起初的不明就裡一直到麻痺接受,修葉蘭感覺很痛苦,尤其是在發現弟弟也不可能開口說話,自己更觸摸不到對方、感覺不到對方的氣息的時候。所以現在他都會盡量避免獨處和過於靜悄悄的時刻,以免那夢魘再度侵襲過來。
最終還是按耐不住這種詭異的氣氛,他開口了:「那爾西你怎麼都不說話呢?不要這麼嚴肅嘛。不如笑一個給哥哥看看?」
「就跟你說我辦不到……」
修葉蘭停下腳步,用著他那足以匹敵奧斯卡影帝的演技,雙手掩面哀嚎:「因為沒有可以讓你發自內心露出笑容的事嗎?和哥哥在一起你果然不開心嗎?嗚嗚──我好心痛!哥哥敏感脆弱的玻璃心就被你這麼一句話弄得碎了滿地啊!」
「……」面對擅自曲解自己意思的解釋,那爾西只有無奈。
「那爾西,這時候不應該沉默吧!感覺就好像默認了一樣,我不想面對這個事實。」
「夜止真是個恐怖的地方。」待久了都會變這副德行嗎?
「怎麼會?東方城很漂亮啊!景色優美,除了難吃的公家糧食還有動不動就處新生居民死刑的違侍以外,其他都還不錯啊,尤其是建築物,不像西方城的都很莊嚴,看起來死板板的,這裡唯二能洗我眼睛的美景就只剩下這個花園了。」
相較於西方城視覺上的批評,那爾西更好奇還有哪個地方足以媲美聖西羅宮的花園:「唯二?那另一個地方呢?」
「你想聽嗎?」
「不,還是算了,我有不祥的預感。」感覺到對方突然從低潮中恢復,還莫名興奮、情緒高漲,那雙藍色的眸子甚至還異常閃亮了起來,他迅速拒絕對方。
「怎麼這麼說呢?誤會哥哥是不對的,我偏偏要講。」只可惜對任性的人種完全起不了作用。
「就說我不想聽了!」爆出這句抗議的同時,修葉蘭依然故我地滔滔不絕說了起來。
「另外一個地方當然就是你身邊啊!不論你在哪裡,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哥哥就會覺得神清氣爽、精神百倍,世界彷彿都是光明的一樣,到處都閃耀著亮眼的光芒……」
受到如此的精神攻擊,那爾西頭又痛了起來,扶額表示要對方立刻停止:「夠了!我不想聽了!所以你這是拐個彎暗示我特別撥出一筆經費整修城內的建築?」
「不,我怎麼敢呢?不是沒多餘的預算嗎?哥哥只是隨便說說的,雖然能這樣是不錯啦,而且說不定我會因此常回來西方城看你呢。」
「很簡單,每個月從你薪水扣一筆下來當作經費不就好了,積少成多嘛,真是不錯的主意。」
「親愛的那爾西,你的幽默感一定要用在哥哥的胡言亂語上嗎?」
那爾西懶得再做反擊,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對話又再一次中斷。
看對方沒有繼續談話的意願,修葉蘭覺得或許這個時候選擇默默地待在他身旁會是最好的。
雖然沒辦法聊天會太過於安靜,但只要確認那爾西還在他身旁就夠了,還可以順便藉此機會仔細端看弟弟長大的模樣。
和自己一樣的髮型、耀目的金髮、和小時候相比略帶成熟的璀璨碧眼。
過去的修葉蘭多半只能在時間凍結的空間內凝望著靜止不動的弟弟,現在他已能和那爾西對談,更能觸摸對方感受自對方傳來的溫度。
修葉蘭覺得自己很幸福,一直以來都很幸福,只是過去他太執著於自己的命運、太拘泥於自己的憎恨,才無法把握這一瞬即逝的幸福。
不懂得珍惜,等到失去了它才回頭發現其價值所在。
但太過於幸福的現今,同時卻害怕自己又被拋下。
莫名的矛盾。
一段久遠的過往赫然浮現腦海,過去他也曾和那爾西在這裡散步,輕鬆聊著各式各樣的話題,偶爾為了證明自己是哥哥而爭辯著。
那時的光景、那時的心情至今仍深深刻在他心頭。
怎麼今天一直想起之前的事?早上那個夢的影響還真大……修葉蘭不禁有這樣的感慨。
直望著對方,突然有一種渴望湧上心頭。
是什麼樣的渴望?他也說不太上來。
在他會意過來的時候,一陣柔軟的觸覺自手中傳來。
原來下意識不僅自行奪去了他身體的控制權,還伸手觸摸了那爾西那頭金髮。
那一瞬間,不要說是那爾西了,就連自己也被這個無意識的舉動給嚇到。
兩人的腳步同時停下,修葉蘭順勢趕緊將手縮回,而那爾西則回過頭臉上帶著複雜的神色看著他。
時間彷彿凍結了,兩雙一樣的藍眸相互對望許久,遲遲沒有人對剛才的是作發問或辯解。
腦袋迴路徹底中斷的他根本無法做出任何判斷,只能默默承受那爾西射來的刺人視線。
好不容易尋回思考能力,在自己心虛的情況之下,修葉蘭選擇快點解釋清楚:「哈哈哈──哥哥只是在想你長大了呢!雖然還是沒哥哥帥,真是慶幸。我原本還擔心如果重逢時發現你比哥哥帥的話該怎麼辦才好呢。」
「你──」
「啊!那爾西,走了這麼久,我們去那個涼亭坐著休息一下吧!」
好不容易鼓起勇氣和決心要直白告訴對方,但尚未說完的言語卻被修葉蘭同時發出的話打斷。
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那爾西應聲「隨便」就答應下來了。
沒了想說出那段話後續的興致,那爾西低下頭,不讓對方看見自己有些失望和不悅的神色。
為什麼過這麼久,你依舊沒有想起呢?
*
才剛坐下來,修葉蘭很敏銳地馬上察覺弟弟有點不開心的臭臉,也立刻發現到其原因所在。
「你剛剛是不是有話要跟我說,但好像不小心被我打斷的樣子?」
那爾西沒有改變他的心情,再度恢復成不太想搭理對方的狀態:「不,沒什麼。已經不重要了。」
「噢,好吧。對了!哥哥早上夢到你了耶!小時候的你真的好可愛!如天使般的你,竟然又出現在我眼前。白皙的肌膚、柔軟的金髮、璀璨的碧眼,不過不太喜歡笑這點是個致命的缺陷,但是我還是愛你的,那爾西。不過你和小時候好像沒什麼變呢,只是嘴上不饒人的功夫變厲害了。」
「以前,我一直很怕你會被那些臭老頭們虐待或暗殺掉,幸好這些事情都沒有發生。」
修葉蘭稍作停歇,垂下了眼簾,順著這些話又說了下去:「現在你還活著,我覺得很幸福、很慶幸。」
那一刻,不僅是修葉蘭,就連那爾西都動搖了。
一個為的是自己的語出驚人,一個則是為了自己的想法。
那爾西終於按耐不住,便道出自修葉蘭回到這世上後,他一直耿耿於懷的問題:「我是原生居民,但你是新生居民,總有一天我會死。到時候你會有什麼反應?如果屆時我以新生居民的樣子以半活著的壯態重返這幻世,你還會覺得幸福嗎?」
「怎麼突然問這些?哥哥的心臟不太好,不敢去想像你死了我要怎麼面對。」剛才的一切像是沒有發生過一樣,修葉蘭語氣中的感嘆和正經消逝無蹤。
「沒什麼,隨便問問而已,不回答就算了。只是……」沒有勇氣繼續說下去,他停頓了。
只是感覺時間的洪流沖散了我們的距離。
為什麼明明你好不容易回到我身邊了,但大多數時間你卻依舊在東方城那裡?
我知道是我自己的意思,畢竟我不想因為我的任性再次奪走你的幸福,所以才把你調到東方城。
但我還是希望,你能在我有限的時間內陪伴我而已。
我做的決定是否正確,連我都不知道了。
見到臉色沉下去的那爾西,修葉蘭覺得或許這次他不應再選擇逃避,換上異常認真的口氣回道:「我會用我一輩子的時間來回憶你。我不會讓你的逝去成為再度束縛我的枷鎖。相信你也不會樂見這種情況的。」
「同時,我不可能也不會讓你成為新生居民,我不會讓那種事發生的。」
聽聞了這一連串的答覆,那爾西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原來修葉蘭是這樣想的,他感到有些暖暖的窩心。
的確,他不想成為新生居民,他覺得從死到復活所帶來的只會是悲劇----自己生理的時間不再流逝的悲劇,儘管有無限的光陰可以製造無限美好的回憶,但反之,也會產生無限痛苦的回憶。
「我們真不愧是兄弟呢。」竟然如此了解對方、如此為對方著想。
修葉蘭尚未明白他話中的意思,那爾西再度問道:「那麼最後一個提問,今天的你為什麼一直談起過往?那都已經過了。現況就沒有任何值得你提起的話題嗎?還是又發生什麼事讓你不斷想起過去?」
「親愛的那爾西,我教過你不能用這種語氣質問哥哥吧?哥哥的玻璃心可禁不住你這麼尖銳的話,很容易碎掉的。」面對這些切中要點的問題,修葉蘭又一貫性以玩笑來帶過。
那爾西一臉正經得直視著修葉蘭:「不要逃避我。我想聽你真正的想法。」
「……因為過去是我們唯一的交集。」他露出無奈的笑容有些艱澀得道出那一字一句,但回望著那爾西的雙眸並沒有聚焦在對方和自己近乎相同的臉龐上。
「我們那早已不同步的時間只讓我感到慌亂,也因此我陷得太深,而沒有人能夠拉我一把。」
「我知道自己被過去的暉侍所束縛,這或許也是我沒辦法坦然面對你的原因。那時候,我欠你的實在太多了。一直以來,我只是以你為藉口不斷在逃避而已。」
「『該清醒了』、『該逃離這深淵了』我一直這樣告訴自己,但我卻依舊無法做到。那爾西,我該怎麼做才好?我真的不知道。」
「──哥哥。」在這種應該認真的時刻,那爾西下定決心喚著那幾乎不曾使用過的稱呼。
接著,他雙手搭上修葉蘭的肩膀:「你並沒有欠我什麼。我現在過得很好,一切都過了。所以沒必要再拘泥於過去,正眼看向現況就好。」
一切彷彿凍結了,時間也不再流逝。
修葉蘭先是一陣恍惚,理解能力久久無法發揮作用,過了好一段時間,最先奪回的口說能力為他發聲:「我知道,明明我都了解。我卻依舊這麼沉浸於過去的悲傷而無法適應時間的逝去。謝謝你,那爾西。對不起,還有遲來的我回來了,你願意接受嗎?」
「歡迎回來,修葉蘭。」那爾西不自覺眼神放柔,嘴角微微勾起,難得展露出的笑靨竟出落得如初綻的玫瑰般艷麗。
「這麼說起來,今天好像是十一月二日呢,這不是我生日嗎?原來你還記得啊,嗚嗚嗚──哥哥好感動喔!難怪你會突然想邀哥哥。」
「現在才想起來太晚了吧?生日快樂,修葉蘭。」那爾西面露無奈,從懷中掏出事先準備好的禮物遞給送禮對象。
漾起笑容回了聲謝謝,修葉蘭開心得接過禮物。
長條型的盒子,外頭被單調的黑色包裝包裹著,並搭上與之相襯的白色蝴蝶結,簡單中卻帶著精緻感,沒有任何一絲多餘的裝飾,和那爾西的風格十分相襯。
他如對待至寶般小心翼翼地輕輕將緞帶的一角拉開,將包裝紙拆開,並把盒子掀開。倒映在眼裡的是一隻純黑色的鋼筆,筆蓋上的金色線條勾勒出幾筆彎曲、簡單的紋路。
明明應該是讚嘆禮物和感謝的時刻,但修葉蘭那異於常人的思考迴路總蹦出驚人之語:「噢,鋼筆耶!好像很貴的樣子……那爾西你有錢?」
「我自有我的方法。」那爾西微微撇過頭,繼續後半段的話「……去了東方城,你還是可以像以前一樣寫信給我的,不過我不想收到什麼『你的容顏好比東方城初綻的鮮花』之類的話。你敢寫我就敢拒收。」
「沒想到你這麼想收到哥哥的信嗎?沒問題!我每天寫一封給你!不,兩封好了。」修葉蘭感覺自動忽略了最後一句話,依然故我地說着。
那爾西忽然有種自己是否送錯禮物的感覺,有點後悔自己說出那種話,甚至還考慮要不要把它收回改送別的之類的舉動。
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事,那爾西難得提出一個要求:「我想去你住的地方看看。」
修葉蘭被弟弟主動要去家裡的喜悅沖昏頭,也沒有多加懷疑就立刻答應下來,一直到他們抵達大使館,再加上本該不應有人的宅邸內竟然傳出吵鬧聲來,他才回過神,一臉很驚恐地詢問那爾西:「為什麼你會突然想來看哥哥住的地方?而且為什麼裡面會有聲音?我沒聽說過大使館這裡有鬧鬼的流言啊啊啊──我都住這麼久了,難不成我最近感覺很疲累是因為這樣嗎?」
「……我請別人來替你慶祝生日和舉辦生日會。」不想再批評哥哥,那爾西淡淡道出事實。
這令人不可置信的回答使修葉蘭趕緊扭過頭推開自家大門,在他看見了他那在幻世少數僅有的朋友們都到場了之後,雙腳像是被沉重的鉛塊牽制住似地怎麼也沒有往前的意願。
范統、音侍、珞侍、綾侍、恩格萊爾,甚至是伊耶和雅梅蝶還有其他人通通都來了。
只有震驚和感動還不足以言喻他此刻的心情。
過去十幾年他沒能好好過一次生日,不是忘了而是那時候的情況不允許他去想過這件事,死後成為新生居民回到幻世竟然能有這樣的境遇,他不知道該說什麼也不曉得該用什麼表情面對,只能繼續呆呆杵在原地。
一道熟悉的身影朝他迎面走來,在對方說出第一句話而後徹底崩潰還被伊耶爆粗口痛罵時,修葉蘭笑了。
「忌日快樂,修葉蘭。」
「到底是誰叫這個大白癡負責做這件事的!」